我小時候不會暈車的。
可能是太久沒有走山路了吧,頭腦仍然眩暈的我迫切地呼吸著帶有竹子味的空氣,所以這裡就是泰雅族人的家。
【傳說】
我記得這座橋,那時候我大概才國小五、六年級,我們一家去司馬庫斯玩,當時經過這座橋的時候我正好睡醒,只記得是一座富有原住民藝術色彩的橋。
原來它叫做錦屏大橋。
橋的兩側裝飾著深灰色的泥雕,每一幅作品都在訴說屬於泰雅族的故事:繡眼畫眉(silik)如何擔任報信和占卜的角色、在食物的供給上休戚與共的共食團體(qutuk niqan)、出草後祭祀敵首,以表達對生命的尊重與對恩怨的和解……
古老的傳說總是迷人,我彷彿能從這些深灰色中窺見泰雅族的祖先對於狩獵的看法,不僅只是口腹之慾的滿足,更是和自然取得平衡的方式。
【和解】
遠眺是一片黛綠,小米媽媽Pagung說,河的對岸是馬里光(Mrqwang)流域群,而我們所在的這邊則是基那吉(Mknazi)流域群。
日治時期,兩個流域群曾經發生過衝突,最後在這個廣場和解;到了民國時期,兩個流域群也曾經聯合起來向公部門抗爭,最後在同樣的地方和解。
泰雅族的和解,sbalay,於我是一種啟發。
以往我所認知的和解,大約就是兩方停止爭吵,討論出共識並妥協,僅此而已。但sbalay更進一步地要求事實的澄清,唯有當雙方開誠布公,才有可能互相理解,並真正地接納對方,從爭吵不迭甚至大打出手的敵對關係,變成互相依存的朋友、家人。而且這種和解,遠不止人與人之間,甚至是人與動物、人與環境之間,全都適用。
【小米】
小米田是一片高矮相間的翠綠,茂盛的植株約及小腿,風一吹便搔癢著。Pagung說,這裡種的不只小米,還有鶴立的玉米、被小米葉片翳著的樹豆、藏身土中的芋頭等等。如此混作雖不利於商業模式的收成,卻是傳統泰雅族人養活一個家的方式,因為熟知各個作物的生長時節,便能輕易地輪替著耕作,使家人終年都能溫飽。
Pagung又說,真正傳統的泰雅族人是會燒墾和游耕的,讓土地能夠自己恢復地力,但如今因法令限制,他們只能在一塊固定的田地上耕作,堅持友善耕作的Pagung只能找來更多人力,增加翻土的次數,以期土地能夠有更足夠的養分。
在這塊田上,有傳統的混作模式,也有現代的翻土模式,我想這或許也是在見證傳統和現代的和解吧。
看完田,我們走進穀倉。
穀倉裡漫著小米獨有的香氣,整間屋子是和諧的米棕色,排列著成盤、成罐、成束的穀物。角落裡睡著一隻貓與她的貓寶寶們,長得和我印象中的捕鼠器是天壤之別,看習慣家貓吃罐頭,我都快要忘記貓確實會吃老鼠了,Pagung說,他們和穀倉互利共生,如此貓不會餓著,小米也免於被偷啃。
「小米」又稱稷、粱、粟米,英文甚至更籠統,非農業專家一概統稱millet,但泰雅族語卻有多達十幾種稱呼小米的方式。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類似的情況也出現在其他語言中,如愛斯基摩語中的「雪」、阿拉伯語中的「駱駝」,在文化傳承的過程中,因為這些名詞對他們的生活而言太重要、太息息相關了,以至於越來越多詞彙被用來形容一個在別的語言中兩三個詞彙便概括了的概念。
Pagung拿起一束小米,介紹小米大致分為黏性(trakis)、非黏性(lmyun)兩種,兩大種類再下分更多品種,每個品種之間可能會有顏色或是長度的差異,也可能穗長得很像,直待脫粒之後才能看出差別。一個人自信、熱情、甚至略帶親暱地介紹自己所喜愛的事物總是充滿魅力,Pagung在分享這些的時候便是如此,不難想像她是投注了多少心力在復育小米、找回傳統的志業上。
【山】
已近溽暑時節,幸而山林比水泥林來得清涼,空氣裡有潮濕的泥土味,清脆的鳥鳴不絕於耳。
在入山口,傻瓜農夫夏禾告訴我們進入傳統領域前的儀式(gaga),包含和山進行sbalay以及擺放五節芒以代表有人在山裡,如此便能確定獵人可以平安地進出傳統領域,並且不會受到其他獵人的打擾。
一面走進山林,夏禾一面介紹泰雅族人狩獵時會遵循的原則,例如狩獵的時節會選在冬天,一來避開動物的繁殖期,二來也延長肉品的保存;還有在狩獵大型動物如山羌和山豬時,會先讓狗驅趕出獵物,再使用弓箭射擊,最後才用刀搏擊。
泰雅族的傳統弓和金屬的反曲弓好不一樣。有時候我跟著爸爸去運動中心的射箭場時,會看到一個伯伯,永遠帶著沒有準心的弓、手上永遠沒有護指套,卻永遠箭無虛發,那背後是多少的練習和經驗我不得而知。在山林間的射箭場,夏禾拿起他們的箭,那又更不一樣。射箭場的箭是碳纖維箭身、金屬箭簇、塑膠箭羽,有時候箭飛著飛著,箭羽就掉了一片,或是拔箭的時候施力不當,箭簇便和箭身脫離。然而泰雅族的箭卻是簡單俐落地把磨尖了的鐵棍穿進空心的竹枝,既乾脆又堅固。
【竹】
竹枝除了可以拿來作箭,還可以做成趕鳥器,一隻完整的竹子也有完整的功能:前段做水壺、中後段作建材、尾段做湯勺。夏禾帶著我們走到一片竹林旁,彎身翻找了幾秒,再度起身時手裡抓著一把泥土,泥土中混著白色菌絲。夏禾說,竹林的根系儲藏許多甜份,這讓微生物得以生長,微生物又可以引來蚯蚓,而蚯蚓可以提供營養價值高的肥料。自然農法正是利用這一串食物鏈,而能夠從自然中汲取所需。
【菌】
當我們走進夏禾的發酵教室,撲鼻而來的是中草藥和各種我難以分辨的氣味,夏禾開始示範如何製作一桶純天然的肥料:微生物菌絲為基底,當歸、肉桂、甘草、生薑、蒜頭鋪上去,再淋上苦花魚的氨基酸、野香蕉的酵素、海水、蛋殼泡出來的水溶性鈣,最後用強力水柱邊起泡邊裝滿桶子,放上三至五天以後,最天然的液肥便完成了。
看夏禾製作液肥的過程很有趣,有條不紊地從排列整齊的罐子中汲取相對的份量,看起來很像是在火鍋店調配自己愛吃的醬料的模樣,這個要先放、那個要加多少……
【雞】
走到雞舍旁邊,轟隆作響的機器震耳欲聾,夏禾說,機器在拌的是雞飼料,旁邊地上是已經好了的,裡面除了剛剛在發酵教室看到的微生物液肥,還混進了玉米等商業飼料。雖然夏禾的農場竭力追求自然農法,但仍然需要部份商業產物的協助,聽起來有點衝突,但我想這已經是天然和人工之間很好的平衡了。
走進雞舍,數十隻雞此起彼落的咕咕啼,一開始著實嚇了一跳,但聽久了就成了和諧的背景音樂。夏禾在雞的飼料槽中倒入飼料,接著才走向母雞生蛋的箱子,說為了感謝雞媽媽們生蛋的辛勞,得先餵飽他們,接著才能撿取雞蛋。
我覺得格外有趣的畫面是當母雞窩在角落,夏禾會輕輕地撥開他們,迭聲喊著「借過,借過」,雞隻便也聽話的踱到旁邊,又再度窩下來。
【尾聲】
兩天的山之行在蛋捲的香氣中結束,這一支蛋捲,承載的是小米媽媽、傻瓜農夫、和所有曾在過程中付出心力的人們的期待。傳統的農牧業和現代的商業社會碰撞,也許在路上丟失了一些技藝,卻也在新的環境找到契機,互相和解。
【和解】
其實我根本沒能去到尖石。
突如其來的疫情爆發,奪走的是數不清的機會。通知遠距上課的那週,距離我們組別的山之行只剩不到一個禮拜,在那之前,我想像過無數次山上的地景樣貌,想像山嵐環繞,想像竹林清香,想像蟲鳴鳥啼,想像……
但我們是不幸而又幸運的,雖然沒有辦法真的走上山,卻仍能健康的坐在家裡看走讀影片。看著影片中的小米田、竹林、雞舍,又更完整了我的想像。雖說真實的走動更能夠在肌骨刻印下鮮明的記憶,線上的影音卻意外的讓我更完整的吸收泰雅族人的智慧。也許少了手作的體驗,少了味蕾的刺激,但我可以花更多時間重播沒聽懂的片段,或是上網搜尋相關的文章。
新冠肺炎奪走了機會,卻也留下了契機,在新的嘗試當中尋找樂趣,是我和這個情況和解的方式。
期許肆虐的病毒早日平靜下來,也期許在不久的將來,大家能在山上健康地再次相見。